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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 寂靜之城

轉自 馬伯庸 ——《寂靜之城》

在裸露的光線中,我看見了萬千人,甚至更多。

人們在無聲地交談,人們在無法聆聽中聽見。

人們寫著從未分享的歌曲,沒有人敢打擾

寂靜的聲音。

— 寂靜的聲音

美利堅合眾國,2015 年,紐約。

當電話響起的時候,阿瓦登正趴在電腦前面睡覺。電話鈴聲十分急促,尖銳,每一次振動都讓他的耳膜難受好久。他揉了揉乾澀的眼睛,十分不情願地爬起來,覺得腦子沉滯無比。

其實他的腦子一直就很沉滯,這種感受既然是生理上的也是心理上的。他身處的房間很狹窄,空氣不很好,唯一的兩扇窗戶緊閉著 —— 即使打開窗戶也沒用,外面的空氣更加混濁。這是一間大約只有三十平米的小屋子,屋子牆壁上泛黃的牆紙有好幾處開始剝落,天花板上的水漬滲成奇怪的形狀;一張老式的軍綠色行軍床擺在牆角,床腿用白漆寫著編號;緊挨著行軍床的是一張三合板製成的電腦桌,桌上擺著一台淺白色的電腦,機箱後面五顏六色的電線糾纏在一起,把它們自己打成一個古怪的死結,雜亂無章地蔓延到地板與牆角,仿佛常春藤一樣。

阿瓦登走到電話前,慢慢坐到地板上,目光呆滯地盯著電話,手卻沒有動。這部古怪的東西是老式的按鍵式電話,大概是十幾年前的款式,這是阿瓦登有一次去費城出差時偶然在一家雜貨店裡買到的;他拿回家以後稍微修理了一下,發現居然還能用,這讓他當時小小地興奮了一陣子。

電話繼續在響著,已經是第七聲。阿瓦登意識到自己不得不去接聽了。於是他弓下腰,用兩個指頭拈起電話,慢慢把電話放到耳邊。

“請說出你的網絡編號?” 話筒裡傳來的聲音並不急躁,事實上它也不帶其他任何的感情色彩,因為這是電腦合成的人工智能語音系統。

“19842015”

阿瓦登熟練地報出一連串數字,同時開始覺得胸有些更悶了。說實話他並不喜歡這些空洞的電子聲音,他有時候想,假如打過電話來的是一位聲音圓潤的女性該多好。阿瓦登知道這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不過這幻想會讓他的身體得到幾秒鐘的舒緩。

話筒裡的聲音仍舊在繼續著。

“關於你在十月四日提交的網絡論壇用戶註冊申請已經被受理,經有關部門審查後確認資格無誤,請在三日內持本人身份證件、網絡使用許可證及相關文件前往辦理登記手續,並領取用戶名及密碼。”

“知道了,謝謝。”

阿瓦登謹慎地選擇詞語,同時努力擠出一副滿足的微笑,好像話筒的另一側有人在看著自己一樣。放下電話,阿瓦登先是茫然地盯著它看了大約兩分鐘,然後站起來活動一下手腕,坐回到電腦前面,緩慢地推動了一下鼠標。

電腦屏幕 “啪” 地一聲亮了起來,顯示出一個登錄的界面,還有一行英文:“請輸入你的網絡編號和姓名。” 阿瓦登將那八位數字敲進去,又輸入了自己的名字,點擊 “登錄”。隨即機箱的指示燈開始頻繁地閃動起來,整個機器發出細微的噪音。

每一個使用互聯網的人都有一個網絡編號,沒有這個編號,就無法連接進互聯網。每一個編號都是獨一無二的,每個人只有一個;這是使用者在網上的唯一代號,既不能修改,也不能取消。這些編號分別對應著使用者身份證上的名字,因此 19842015 就是阿瓦登,阿瓦登就是 19842015。阿瓦登知道有些記憶力不好的人會把自己的編號印在衣服的後面,那看起來頗為滑稽,也容易引發一些不正當的聯想。

有關部門說使用網絡實名制是為了規範網絡秩序方便管理,杜絕因匿名使用網絡而產生的一系列重大問題和混亂。阿瓦登不太清楚那一系列重大問題會是什麼,他自己沒試過用假名上網,他所認識的任何人裡也不曾有人嘗試過 —— 事實上,從技術角度來說,他根本沒辦法匿名登錄互聯網,沒有編號就沒有權限上網,而編號則連接著他的詳細檔案,換句話說,沒人能在網上隱藏自己。有關部門把這一切都考慮的很周詳。

“有關部門”,這是一個語意模糊、但卻有著權威與震懾力的詞組。它既是泛指,又是確指,其所涵蓋的意義相當廣泛。有時候,它指的是為阿瓦登頒發網絡編號的美國聯邦網絡管理委員會;有時候它是將最新通告及法規發到阿瓦登 EMAIL 信箱的伺服器;還有時候它是監察網絡的 FBI 特屬網絡調查科;總之一句話,有關部門是無處不在,無職不司的,總會在適當的時候出現,給予指導、監控或者警告,無論你是在網上還是網下。

簡直就像是老大哥一樣無微不至。

電腦仍舊在持續運轉著,阿瓦登知道這得花上一陣子。這台電腦是有關部門配發給他的,具體型號和配置阿瓦登並不清楚,機箱是被焊死的,無法打開。於是他拿出一小瓶清涼油,用右手小拇指的指甲挑出一點抹在自己的太陽穴,然後從腳下堆積如山的雜物裡翻出一個塑料杯子,從桌子旁的飲水機裡接了半杯蒸餾水,就著一片鎮痛片一飲而盡。蒸餾水穿過喉嚨和狹長的食道滑進胃裡,空泛的味道讓他有些噁心。

音響裡忽然傳來一陣美國國歌的旋律,阿瓦登放下杯子,重新把目光投到電腦上去。這是已經連入互聯網的標誌。屏幕上首先跳出來的是有關部門的通告,白底黑色四號字,裡面陳述了使用互聯網的意義以及最新的規章制度。

“締造健康的互聯網,美國萬歲!”

音響裡傳來激昂的男性呼聲,阿瓦登不大情願地跟著大聲念了一遍。“締造健康的互聯網,美國萬歲!”

這段呼號持續了三十秒鐘,然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寫著 “締造健康的互聯網” 標語的桌面背景。另外一個窗口慢慢浮上開,上面開列出幾個選項:工作、娛樂、電子信箱和 BBS 論壇。其中 BBS 選項呈現灰色,說明這項功能還沒有開通。

整個操作系統簡潔明了,這台電腦的瀏覽器沒有地址輸入欄,只是在收藏夾裡有幾個無法修改的網站地址。理由很簡單,這些網站都是健康向上的,假如其他站點和這些網站一樣,那麼只保留這些網站就夠了;假如其他站點與這些網站不一樣,那麼就是不健康的,是低級趣味,不能保留。這是有關部門精心設計的,是為了公民的精神健康著想,生怕他們受到不良信息的侵染。

阿瓦登首先點開了 “工作”,一連串和他工作相關的站點列表與相關軟件在電腦上顯示出來。阿瓦登是一名程序員,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根據上級的要求編寫程序。這份工作很無聊,不過可以保證他有穩定的收入。他不知道自己的源代碼會被用到哪裡去,上級也從來沒有跟他說過。

他打算繼續昨天的工作,但是很快發現自己很難繼續下去。阿瓦登覺得今天的情緒比以前要煩躁,無法集中精神,大腦還是很呆滯,胸口仍舊發悶。他試圖娛樂自己,但是他發現 “娛樂” 選項裡只有紙牌與挖地雷,根據有關部門的說法,這是兩個健康的遊戲,沒有暴力,沒有色情,不會讓人產生犯罪衝動,也不涉及任何政治色彩。據說美國境外也是有互聯網站點的,不過無法連上去,因為本國的互聯網自成格局,獨立自主,普通人無法直接連接到國外 ——IE 瀏覽器沒有地址欄,就算知道地址也沒有用處。

“您有一封新郵件。”

系統忽然跳出來提示,阿瓦登終於找到了可以暫停工作的理由,他很快移動鼠標到電子信箱的選項上,點開,很快一個新的界面出現了。

“To: 19842015

From:10045687

Subject: 模塊、已經、完成、當前、項目、是否、開始。”

阿瓦登微微地嘆了一口氣,覺得有些失望。每一次他收到新的電子郵件,都希望能夠有一次新鮮的刺激來撞擊他日益遲鈍的腦神經,每一次他都失望了。其實他早就知道這一點,只不過他覺得保持期待至少能夠享受到幾秒鐘快感。就好像他期待著打電話過來的是一個圓潤溫柔的女性聲音一樣。不给自己一些渺茫的希望,阿瓦登覺得自己遲早會瘋掉的。

這封信很簡短,但是內容很充實。19842015 是阿瓦登的網絡編號,而 10045687 則是他的一位同事的編號,這種工作性質的信件通常都以編號相稱。信的內容是幾個不連續的英文單詞,這是有關部門所提倡的一種電子郵件書寫方式,因為這樣可以方便軟件檢查信件中是否含有敏感詞彙。

阿瓦登打開回信的頁面,同時另開了一個窗口,打開一份名字叫做 “網絡健康語言詞彙列表” 的 TXT 文檔。這是有關部門要求每一位網民所必須使用的詞彙。當他們書寫電子郵件或者使用論壇服務的時候,都得從這個詞彙列表中尋找適合的名詞、形容詞、副詞或者動詞來表達自己想要說的話。一旦過濾軟件發現網民使用了列表以外的詞,那麼這個詞就會被自動屏蔽,取而代之的是 “請使用健康語言”。

“屏蔽” 是個專有名詞,被屏蔽的詞將不允許再度被使用,無論是在書信裡還是口頭都不允許。諷刺的是,“屏蔽” 一詞本身也是被屏蔽的詞彙之一。

這個列表是經常更新的,每一次更新都會有幾個詞在列表上消失,於是阿瓦登不得不費勁腦汁尋找其他詞語來代替那個被屏蔽掉的詞語或者單字。比如在以前,“運動” 這個詞是可以使用的,但後來有關部門宣布這也是一個敏感詞彙,阿瓦登只好使用 “質點位移” 來表達相同的意思。

他對照著這份列表,很快就完成了一封文字風格與來信差不多的 EMAIL—— 健康詞彙表迫使人們不得不用最短的話來表達最多意思,而且要盡量減少不必要的修辭,所以這些信件就好像那杯蒸餾水一樣,淡而無味,阿瓦登有時候想,他早晚也會和這些水和信一樣腐爛,因為這些信是他寫的,水是他喝的。

接下來阿瓦登啟動檢查軟件先掃了一遍,確保自己沒無意中加入什麼敏感詞彙。等這一切都完成後,他按下了發送鍵,郵件被送出去了。

阿瓦登沒有留下備份,因為他的機器裡沒有硬盤,也沒有軟驅、光驅或者 USB 接口。這個時代寬帶技術已經得到了很大發展,應用軟件可以集中在統一的一个伺服器中,個人用戶調用時的速度絲毫不會覺得遲滯。因此個人不需要硬盤,也不需要本地存儲,他們在自己電腦裡寫的每一份文檔、每一段程序、甚至每一個動作都會被自動傳送到有關部門的公共伺服器中,這樣便於管理。換句話說,阿瓦登所使用的電腦,僅僅具備輸入和輸出兩種功能。

完成了這封信後,阿瓦登再度陷入了軟綿綿的焦躁狀態,這是一個連續工作了三天的程序員的正常反應。這種情緒很危險,因為它讓人效率低下精神低迷,而且沒有渠道發洩。“疲勞”、“煩躁” 以及其他負面詞彙都屬於危險詞彙,如果他寫信給別人抱怨的話,那麼對方收到的將會是一封寫滿 “請使用健康語言” 的 EMAIL。

這就是阿瓦登每天的生活,今天比昨天更糟糕,但應該比明天還稍微好一點。事實上這個敘述也很模糊,因為阿瓦登自己並不清楚什麼是 “好一點”,什麼是 “更糟糕”。“好” 與 “壞” 是兩個變量,而他的生活就是一個定量,只有一個常數叫 “壓抑”。

阿瓦登推開鼠標,把腦袋向後仰去,長長地呼了一口氣。(至少 “呼” 這個字還沒有被屏蔽)這是空虛的表現,他想哼些歌,但卻又不記得什麼,轉而吹了幾下口哨,但那聽起來與一隻生了肺結核的狗差不多,只得作罷。有關部門像幽靈一樣充斥在整個房間裡,讓他無法舒展自己的煩悶。就好像一個人在泥沼裡掙扎,剛一張口就被灌入泥水,甚至無法大聲呼救。

他的頭不安分地轉了幾轉,眼神偶爾撇到了擺在地板上的老式電話機,他忽然想到還必須要去有關部門申請自己的 BBS 論壇瀏覽許可證。於是他關掉 “工作” 和 “電子郵件” 窗口,退出了網絡登錄。阿瓦登在做這些事的時候毫不猶豫,他很高興能夠暫時擺脫互聯網,在那上面他只是一串枯燥的數字和一些 “健康詞彙” 的綜合體。

阿瓦登找出一件破舊的黑色呢子大衣,那件大衣繼承自他的父親,袖口和領子已經磨損的很嚴重,個別地方有灰色的棉花露出來,但還是很耐寒。他把大衣套到身上,戴上一副墨綠色的護鏡,用過濾口罩捂住嘴。他猶豫了一下,拿起 “旁聽者” 別在耳朵上,然後走出家門去。

紐約的街上人很少,在這個時代,互聯網的普及率相當地高,大部分事務在網上就可以解決,有關部門並不提倡太多的戶外活動。太多的戶外活動會導致和其他人發生物理接觸,而兩個人發生物理接觸後會發生什麼事則很難控制。

“旁聽者” 就是為了防止這種事而發生的,這是一種便攜式的語言過濾器,當攜帶者說出敏感詞彙的時候,它就會自動發出警報。每一位公民外出前都必須要攜帶這個裝置,以便隨時檢討自己的言語。當人們意識到旁聽者存在的時候,他們往往會選擇沉默,至少阿瓦登是如此。有關部門正逐步試圖讓網絡和現實生活統一起來,一起 “健康”。

這時候正是 11 月份,寒風凜冽,天空漂浮著令人壓抑的鉛灰陰雲,街道兩旁的電線杆仿佛落光了葉子的枯樹,行人們都把自己包裹在黑色或灰色的大衣裡,濃縮成空曠街道上的一個個黑點飛快移動著。一層若有若無的煙霧將整個紐約籠罩起來,不用過濾口罩在這樣的空氣裡呼吸將會是一件很有挑戰的事情。

距離上一次離開家門已經有兩個月了吧,阿瓦登站在公共汽車站的站牌下,不無感慨地想,周圍的一切看起來很陌生,泛黃,而且乾燥。那是上一次沙塵暴的痕跡。不過沙塵暴這個詞也已經被屏蔽了,因此阿瓦登的腦海裡只是閃過那麼一下,思想很快就轉移到別的事情上去了。

站在阿瓦登旁邊的是一個穿著藍色制服的高個男人。他先是狐疑地看了阿瓦登一眼,看到後者沉默地沉在黑色大衣裡,他的兩隻腳交替移動,緩慢地湊了過去,裝作漫不經心對阿瓦登說:

“煙,有嗎?”

男人說,每一個字都說的很清晰,而且詞與詞之間間隔也足夠長。這 “旁聽者” 還沒有精密到能夠完全捕捉到每一個人語速和語調的程度,因此有關部門要求每一位公民都要保持這種說話風格,以方面檢測發言人是否使用了規定以外的詞彙。

阿瓦登轉過頭去,看了他一眼,舔舔自己乾裂的嘴唇,回答說:

“沒有。”

男人很失望,又一次不甘心地張開嘴。

“酒,有嗎?”

“沒有。”

阿瓦登又重複了一次這個詞,他也已經很久沒有收到煙和酒了,也許是缺貨的關係吧,這是常有的事。不過有一點很奇怪,“旁觀者” 這一次卻沒有發出警報。以阿瓦登的經驗,以往一旦煙、酒或者其他生活必需品發生短缺現象,這個詞就會暫時成為被屏蔽掉的敏感詞彙,直到恢復供給為止。

這個男人看起來很疲憊,紅腫的眼睛是這個時代的人們普遍的特徵,這是長時間掛在網上的關係。他的頭髮蓬亂,嘴邊還留著青色的鬍子碴,制服下的襯衣領口散發著刺鼻的霉味。能看的出,他也很久不曾到街上來了。

阿瓦登這時候才注意到,他的耳朵上空蕩蕩的,沒有掛著那個銀灰色的小玩意 “旁聽者”,這實在是一件嚴重的事情。不攜帶 “旁聽者” 外出,就意味著語言不會再被過濾,一些不健康的思想和言論就有可能孳生,因此有關部門相當嚴厲地規定公民上街必須攜帶旁聽者。而這個男人的耳朵旁卻什麼也沒有。阿瓦登暗暗吃驚,一時間不知道是該去提醒還是裝作沒看到。他暗自想,也許向有關部門舉報會更好。

這時候那個男人又朝他靠近了一點,眼神變得饑渴起來。阿瓦登心裡一陣緊張,下意識地向後退去。這難道是一次搶劫?還是說他是個壓抑太久的同性戀者?那個男人忽然扯住他的袖子,阿瓦登狼狽地掙扎卻沒有掙開。出乎他的意料,那個男人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而是大吼一聲,用一種阿瓦登已經不太習慣了的飛快語速向他傾瀉起話語來。阿瓦登被這突如其來的爆發弄得莫名其妙,不知所措。

“我只是想和你多幾句話,就幾句,我很久沒有說過話了。我叫斯多葛,今年三十二歲,記得,是三十二歲。我一直夢想有一套在湖邊的房子,有一副釣魚竿和一條小艇;我討厭網絡,打倒網管;我妻子是個可惡的網絡中毒者,她只會用枯燥乏味的話叫我的網絡編號;這個城市就是一個大瘋人院,裡面大瘋子管著小瘋子,並且把所有沒瘋的人變得和他們同樣瘋狂;敏感詞彙都去他 X 的,老 * 受夠了……”

男人的話仿佛一瓶搖晃了很久然後突然打開的罐裝碳酸飲料,迅猛,爆裂,而且全無條理。阿瓦登驚愕地望著這個突然狂躁起來的家夥,卻不知道如何應對;更可怕的是,他發現自己居然對他產生了一點同情,那種 “同病相憐” 式的同情。男人的話這時候已經從唠叨變成了純粹謾罵,全部都是最直抒胸臆的那種。阿瓦登已經有五、六年不曾說過這些髒話,最後一次聽到這些也是四年前。有關部門認為這都有礙精神文明,於是全部都屏蔽掉了。

而現在這個男人就在公共場合對著他大吵大嚷,似乎要將被屏蔽掉的敏感詞彙一口氣全倒出來。他的目光和手勢並不針對任何人,甚至也不針對阿瓦登,更像是在一個人在自說自話。阿瓦登的耳膜似乎不習慣這種分貝,開始有些隱隱作痛,他捂著耳朵,拿不定主意是乾脆逃掉還是…… 這時候,遠處街道出現兩輛警車,一路閃著警燈直直衝著這座公共汽車站而來。

警車開到站台旁時,男人仍舊在痛骂著。警車門開了,湧出了五、六名全副武裝的聯邦警察。他們撲過去將那個男子按在地上,用橡皮棍痛打。男人兩條腿掙扎著,嘴裡的語速更快了,罵出來的話也越來越難聽。其中一名警察掏出一卷膠帶,“嚓” 地一聲扯下一條向男人的嘴貼去。男人在嘴被膠帶封住之前,突然提高嗓門,衝著警察痛快無比地喊了一句:“FUXKYOU, YOUSONOFBITCH!” 阿瓦登看到他的表情由瘋狂變成享受,面帶著微笑,似乎完全陶醉在那一句話所帶來的無上快感和解脫感中。

聯邦警察們七手八腳地將男人送進了警車,這時才有一名警察走到了阿瓦登的跟前。

“他,是,你朋友?”

“我,不,認識。”

警察盯了他一陣,取下他耳朵上的 “旁觀者” 查看記錄,發現他並沒有提及任何敏感詞彙,於是重新給他戴回去,警告他說那名男子說的全部都是極度反動的詞彙,要求他立刻忘掉,然後轉身押著那男子離開了。

阿瓦登鬆了一口氣,其實剛才他有一瞬間湧現出一種衝動,也想在這空曠的街道上大喊一聲 “FUXKYOU, YOUSONOFBITCH” 那一定很爽快,他心裡想,因為那男子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表情很享受。不過他也知道,這也是妄想的一種,“旁觀者” 緊帖在耳朵上的冰涼感覺時刻提醒著他。

街上很快就恢復了冷清,十分鐘後,一輛公共汽車慢吞吞地開進站裡,鏽跡斑斑的車門哗啦一聲打開,一個電子女聲響徹整個空蕩蕩的車廂:“請乘客注意文明用語,嚴格按照健康詞彙發言。”

阿瓦登把自己縮進大衣,壓抑住自己異樣的興奮,決定繼續保持沉默下去。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公共汽車到了目的地。從破碎的車窗玻璃裡吹進來的寒風讓阿瓦登臉上掛起一層暗灰色的霜氣,面部被風中的沙礫和煤渣刮的生疼。他聽到電子女聲報出了站名,就站起身來,像一條狗一樣抖抖身上的土,走下車去。

車站對面就是阿瓦登要去的地方,那是有關部門負責受理 BBS 論壇申請的網絡部。這是一間五層的大樓,正方形,全水泥混凝土結構,外表泛灰。如果沒有那幾個窗戶的話,那麼它的外貌將與水泥塊沒有任何區別:生硬、死氣沉沉,讓蚊子和蝙蝠都退避三舍。

BBS 論壇是一種奇特的東西,從理論上來講它完全多餘,BBS 的功能完全可以由 EMAIL 新聞組來取代,後者更容易管理和審查。而且申請使用 BBS 論壇資格不是件容易的事,申請人必須要通過十幾道手續和漫長的審查才能有瀏覽資格,瀏覽資格三個月才會被允許在指定論壇發布帖子,至於自己開設 BBS 則幾乎是不可能。

因此真正對 BBS 有興趣的人少之又少。阿瓦登當初之所以決定申請 BBS 論壇資格,純粹是因為他那種模糊但卻頑強的懷舊心態,就好像他從雜貨店裡買的那部老式電話一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自找麻煩,也許是為了給生活帶來些刺激,還是說為了強調自己和曾經舊時代的那麼一點點聯繫,也許兩者兼有之。

阿瓦登恍惚記得在他小的時候,互聯網與現在並不太一樣。並不是指技術上的不同,而是一種人文的感覺。他希望能通過使用 BBS 論壇回想起一些當年的事情。

阿瓦登走進網絡部的大樓,大樓裡和外面一樣寒冷,而且陰森。走廊裡沒有路燈,藍白色調的兩側牆壁貼滿了千篇一律的網絡規章條文與標語,冰冷的空氣呼吸到肺裡,讓阿瓦登一陣痙攣。只有走廊盡頭的小門縫隙裡流瀉出一絲光亮,小門的上面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寫的是 “網絡部 BBS 論壇科。”

一走進這間屋子,阿瓦登立刻感覺到一陣溫洋洋的熱氣。屋子裡的暖氣(或者是空調)開得很大,讓阿瓦登凍麻了的手腳和臉麻酥酥的,有些發癢,他不禁想伸出手去癢癢。

“公民,請您站在原地不要動。”

一個電子女聲忽然從天花板上的喇叭裡傳來,阿瓦登觸電似地把手放下,恭敬地站在原地不同。他借這個機會觀察了一下這間屋子。這屋子準確來說應該是一個狹長形的大廳,一道拔地而起的大理石櫃台像長城一樣將房間割裂成兩部分,櫃台上還裝著一排銀白色的圓柱形柵欄,直接連到天花板。屋子裡沒有任何裝飾,沒有觀賞植物,沒有塑料鮮花,甚至沒有長椅和飲水機。

“締造健康的互聯網,美國萬歲。”

阿瓦登跟著聲音重複了一遍。

“請前往八號窗口。”

電子女聲的語調很流暢,因為這是電腦製作出來的,因此沒有敏感詞彙的限制。

阿瓦登轉頭看到在自己右手邊的不遠處,大理石櫃台上的液晶屏幕顯示著八號的字樣。他走過去,拼命抬起頭,因為櫃台實在太高了,他只能勉強看到邊緣,而無法看到櫃台另一側的情形。不過他能聽到,一個人走到櫃台對面,坐下去,並有翻動紙張與敲擊鍵盤的聲音。

“請把文件放入盒子裡。”

櫃台上的喇叭傳來命令。出乎意料,這一次在喇叭裡的聲音卻變了。雖然同樣冷漠枯燥,但阿瓦登還是能分辨出它與電子女聲的不同 —— 這是一個真正的女性的聲音。他驚訝地抬頭望去,卻什麼都看不到,櫃台太高了。

“請把文件放入盒子裡。”

聲音又重複了一次,語氣裡帶著一絲煩躁,似乎對阿瓦登的遲鈍很不滿。

“是的,這是真正的女聲……” 阿瓦登想,電子女聲永遠是彬彬有禮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他把相關的電子身份證、網絡許可證、網絡編號和敏感詞彙犯罪記錄等一系列個人資料卡片一起放進櫃台外的一個小金屬盒子裡,然後把盒子插進櫃台上一個同樣大小的凹槽中,關好門。很快他聽到 “唰” 的一聲,他猜測這也許是對面的人 —— 也許是個女人 —— 將盒子抽出去的聲音。

“你申請 BBS 服務的目的為什麼?”

喇叭後的女聲浸滿了純粹事務性的腔調。

“為了、提高、互聯網、工作效率、為了、締造、一个、健康、的網絡、環境,更好地、為、祖國、做出、貢獻。”

阿瓦登一字一句地回答,心裡知道這只是一道官方程序,只需要按標準回答就可以。

對面很快就陷入沉默,大約過了十五分鐘,喇叭再度響起。

“最後手續確認,你已經獲得 BBS 論壇瀏覽權。”

“謝謝。”

“砰” 的一聲,金屬盒子從櫃子裡彈了出來,裡面除了阿瓦登的證件以外還多了五張小尺寸光盤。

“這是有關部門核發給你的 BBS 論壇統一用戶名與密碼,BBS 論壇列表、互聯網 BBS 論壇使用指南及相應法規、以及最新健康網絡詞彙列表。”

阿瓦登向前踏了一步,從盒子裡將這些東西一股腦全拿出來,揣進大衣的大兜裡。那些東西其實是可以全部放在同一張光盤裡的,不過有關部門認為每一張光盤裝一份文件有助於用戶理解這些文件的嚴肅性和重要性,並產生敬畏。

他心裡盼望著那個喇叭能再說兩句。讓他失望的是,對面傳來的是一個人起身並且離開的聲音,從腳步聲的韻律判斷,阿瓦登愈發相信這是一名女性。

“手續辦理完畢,請離開網絡部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

甜美空洞的電子女聲從天花板上傳來,阿瓦登厭惡地抽動鼻翼,拿手揉了揉,轉身離開這間溫暖的大廳,重新進入到寒冷的走廊。

在回家的路上,阿瓦登蜷縮在公共汽車上一動不動,順利申請到 BBS 的使用權讓他有些虛無縹緲的興奮。他閉著眼睛,找了個合適的角度躲開破窗而入的寒風,右手在兜裡不斷摩挲那一系列光盤,還在懷念著那個神秘的女聲。

如果能再一次聽到該多好,他不能抑制自己這樣的想法,同時用拇指的指肚在光盤上輕輕地摩擦,幻想這幾張光盤也曾經被她的手觸摸過。他興奮的幾乎也想破口大罵一句 “FUXKYOU, YOUSONOFBITCH”,真奇怪,那名男子的罵聲在他的記憶裡根深蒂固,並時不時不自覺地滑到唇邊。

忽然,他的手指在光盤上發覺到一絲異常的感覺。阿瓦登下意識地朝四周望去,確認周圍一個乘客也沒有後,他小心翼翼地把光盤全拿出來,就著窗外的光亮仔細端詳。

阿瓦登很快注意到,在裝有 BBS 論壇列表的光盤背面,被人用指甲輕輕地劃了一道刮痕。這條刮痕很輕,如果不是阿瓦登仔細地撫摩光盤的話,是很難發覺到的。這條刮痕很奇特,是一條直線,而在這條直線末端的不遠處,則是另外一條極短的刮痕,似乎刻意想彎成一個圓點。整體看上去就好像是一個驚嘆號,或者倒過來說,像是字母 i。

很快他在其他四張光盤上也發現了類似的刮痕,它們造型都不同,但都似乎代表著某種符號。阿瓦登回想起喇叭裡那個女聲最後一句提到過的文件順序,於是把這五張光盤按照 BBS 論壇統一用戶名與密碼、BBS 論壇列表、互聯網 BBS 論壇使用指南、相應法規、以及最新健康網絡詞彙列表的順序排列好,接著依次把那五道刮痕用手指臨摹到汽車窗戶上。很快那些刮痕構成了一個英文單詞:

title

題目?這是什麼意思?

阿瓦登看著這個單詞莫名其妙,這究竟是純屬無意的痕跡,還是有人刻意為之?如果是有人刻意為之,他這麼做的用意是什麼?

這時候汽車停住了,又有幾名乘客走上車來。阿瓦登挪動一下身體,不讓他們看到自己在車窗上寫出來的字跡,然後裝作打呵欠的樣子抬起袖子,輕輕把那五個字母擦掉。

阿瓦登暗自慶幸,如果他沒有在現在發現這些光盤上的痕跡,那麼以後就永遠沒有機會發覺了。按照規定,個人電腦是不允許使用任何存儲存設備的,因此阿瓦登的電腦並沒有光驅。他下一步所要做的是將這些光盤送交到管區網絡安全部,由他們將光盤內資料登錄到伺服器中,再轉發給阿瓦登。這是為了防止個人私自在家裡製造、閱讀或者傳播黃色或者反動信息,網絡安全部發出的通告是這麼解釋的。聯邦的網絡警察經常會突入到個人家中進行臨時檢查,看用戶是否非法擁有信息儲存設備,阿瓦登曾經親眼見過一個鄰居被警察帶走,原因僅僅是因為他私自藏了一張光盤在家裡 —— 其實他只是打算拿那個當茶杯墊用。那個鄰居再沒回來過。

無論這些符號代表的意味是什麼,它都是一種全新的體驗,這讓阿瓦登感覺到興奮。懷舊與渴望新奇是阿瓦登生活在這個時代的兩根精神支柱,否則他會與這座城市一樣變得僵硬,然後窒息而死。

他先來到網絡安全分部,將光盤交給那裡的負責人,負責人反復地檢查光盤和阿瓦登的表情,好像所有使用 BBS 論壇的人都不可信賴一樣。末了負責人終於找不到什麼破綻,只得將光盤收下,然後舉起右手,阿瓦登和他一起高呼 “締造健康的互聯網”。這句話是唯一被允許可以連貫著被說出來的句子。

回到家裡,阿瓦登脫掉大衣,摘了過濾口罩,將旁觀者扔到了行軍床上,然後整個人也倒進枕頭裡。每次出去外面都會讓他疲勞,這一半是因為他孱弱的肉體已經不大適合室外活動;另外一半原因是因為他必須花費大量的精力來應付旁觀者。

過了四十分鐘,他才悠悠地醒過來,頭還是和平常一樣地疼,胸口還是一如既往地悶。胡亂吃了一點東西以後,阿瓦登爬到電腦桌前,打開電腦,按程序登錄上網,習慣性地先檢查了一遍信箱。

信箱裡有七、八封新的信件,其中兩封是同事發來的事務信。另外五封則是網絡安全部發給他的,內容就是他送交的那幾張光盤。

阿瓦登打開了包含有 BBS 論壇的用戶名、密碼和 BBS 論壇列表的兩封信。他看到自己的論壇通用用戶名叫做 19842015,和自己的網絡編號完全一樣,不由得有些失望。他依稀記得在小的時候,BBS 論壇的用戶名是可以自己決定的,而且每一個論壇都可以不同,一個人在網上並不單只是一串枯燥數字。

小時候的記憶往往是跟童話和幻想混雜在一起,未必與實際相符。現實中你只能使用有關部門指定的用戶名和密碼,理由很簡單,用戶名和密碼內也可能含有敏感詞彙。

阿瓦登又打開了那份 BBS 列表,全部都是有關部門開設的官方論壇,沒有私人的 —— 事實上個人能夠合法持有的電腦設備從技術上來說也無法架設新 BBS—— 這些論壇的主題各有側重點不同,但基本上是圍繞著如何更好響應國家號召,締造健康互聯網來說的。比如其中一個電腦技術論壇,主題就是如何更好地屏蔽掉敏感詞彙。

居然在這些論壇中還有一個是關於遊戲的。裡面正在討論的是一個如何幫助別人使用健康詞彙的網絡遊戲,玩家可以操縱一名小男孩在街上偵察,看是否有人使用了敏感詞彙,小男孩可以選擇上前指責或者通知警察,抓到的人越多,小男孩得到的褒獎就越高。

阿瓦登隨便打開了幾個論壇,裡面的人都彬彬有禮,說話很 “健康”,就好像街上的那些行人一樣。不,準確地說,比街上的氣氛還要壓抑。在街上的人也許還有機會保留一下自己的小動作,比如阿瓦登剛才在公共汽車上就偷偷地寫了 TITLE 五個字母;而在網上論壇,人的最後的一點隱私也全被暴露出來,有關部門隨時可以調看你的一切行動,無從遁形,這就是科學技術發展所帶來的進步。

一陣失落和失望襲上阿瓦登的心頭,他合上眼睛,把鼠標甩開,重重地向後靠去。原來他天真地以為 BBS 論壇也許會稍微寬鬆一些,現在看來甚至比現實中更叫人窒息,他感覺到自己好像陷入沉滯的電子淤泥之中,艱於呼吸。“FUXKYOU, YOUSONOFBITCH” 再一次湧現到他的唇邊,強烈無比,要化好大的力氣才控制住。

忽然,他又想到了那個神秘的 title,那究竟是什麼意思?那五張光盤裡或許隱藏著什麼?也許這跟 title 有關係?

阿瓦登想到這裡,把目光重新轉向電腦屏幕,仔細去看網絡安全部發來的五封信的 title 部分。五張光盤各隱藏著一個字母,湊到一起就是 title,那麼按照這個方式,那五封 EMAIL 的 title 湊到一起,就變成了一句話:去用戶學習論壇。”

阿瓦登記得剛才他確實看到其中一個論壇的名字叫做 “用戶學習”,於是他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連接到這個論壇去。他希望這並不是一個巧合。

用戶論壇是一個事務性論壇,裡面是一些關於 BBS 用戶資料的投訴帖和管理帖,斑竹的是一個叫 19387465 的人;發帖的人和回帖的人數量都很少,裡面冷冷清清的。阿瓦登打開帖子列表,按照剛才的規律去搜尋每一個帖子的標題,並把它們綜合到一起,很快他就得到了另外一句話:

“每週日辛普森大樓 5 層 B 戶。”

又是一個謎團,阿瓦登想。但這卻堅定了他的信心,這其中必定隱藏著玄机。光盤、EMAIL 和 BBS 論壇,連續三次都可以通過首詞組組合的方式得到暗示,絕非巧合。

究竟是什麼人會在有關部門的官方文件中隱藏著這樣的信息呢?每週日在效率大樓 5 層 B 戶又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阿瓦登終於找到了久違的興奮感,未知事物的新奇刺激著他麻木很久的神經。更重要的是,這種在有關部門正式文件中玩弄的文字技巧,叫他有一種喘息的快感,仿佛一個密不透風的鐵面罩上幾個透進空氣的小孔。

營造健康的互聯網。

FUXKYOU, YOUSONOFBITCH。

阿瓦登盯著屏幕上的桌面背景,用嘴唇比出了那句粗話的口型,並且比出了中指。

在接下來的日子裡,阿瓦登一直處於一種潛藏的興奮狀態,就像是一個擺出無辜表情嘴裡卻藏著糖果的小孩子,在大人轉身過去之後露出狡黠的笑容,盡情享受心中藏有秘密的樂趣。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健康詞彙在列表裡又少了幾個,窗外的空氣又混濁了幾分,這已經是生活的常態。阿瓦登自己已經開始拿網絡健康詞彙表當日曆來用,劃掉三個詞就證明過了三天,劃掉七個就證明過了一周,於是周日終於到來了。

阿瓦登抵達辛普森大樓的時間是中午,暗示的句子裡並沒有指明時間,阿瓦登認為在中午前往應該是比較可以接受的。當穿著深綠軍大衣,耳朵上別着旁觀者的阿瓦登來到辛普森大樓的入口時,他的心開始忐忑不安地跳躍起來。他在上一星期設想了無數種可能發生的情景,而現在這個謎底就要揭曉了。無論在周日效率大樓會發生什麼,也不會比現在的生活更加糟糕,阿瓦登心裡想,所以他並不怎麼害怕。

他走進大樓內部,發現這裡的人也很少,空曠的走廊裡只聽到他哒哒的腳步聲與回音。一部老電梯裡貼著 “締造美好網絡家園” 的廣告,以及一個充滿了正義感的男性頭像海報,背景是星條旗,他在紙裡用右手食指指向觀看者,頭上寫著一行字是 “公民,請使用健康詞彙。” 阿瓦登厭惡地轉過身去,發現另外一側也貼著同樣的海報,避無可避。

值得慶幸的是五樓很快就到了,電梯的門一開,對面的門上就赫然掛著 B 戶的牌子。門是掉了漆的綠色,門框上還點了幾滴墨水,一部簡易的電子門鈴掛在右上角。

阿瓦登深深吸了一口氣,伸手去按電鈕。

電鈴響起,很快屋子裡傳來腳步聲。阿瓦登覺得這腳步的韻律很熟悉,似乎是在哪裡見到過。門 “咔拉” 一聲被打開一半,一名年輕女子一手握著把手,把身體前傾望著阿瓦登,警惕地說:

“你,找誰?”

女子疑惑地問道。阿瓦登一下子就認出了她的聲音,就是那個在網絡部 BBS 論壇科櫃台後面的女性。她很漂亮,穿著墨綠色絨線衫,頭上梳著這時代流行的短髮,皮膚特別的白,只有嘴唇能看到一些血色。

看著女子的眼神,一瞬間阿瓦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猶豫了一下,他舉起右手,輕聲回答說:“title。”

阿瓦登不知道這句話能否奏效,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找對了地方,但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回答了。他緊張地望著那女子,假如那女子忽然報警,那麼自己就會被抓起來仔細審問為什麼無緣無故跑到陌生人家裡。“肆意遊走罪” 只比 “使用敏感詞彙罪” 輕那麼一點。

女子聽到他這麼說,臉上還是毫無表情,只是把頭幅度很輕微地点了一下,右手謹慎地做了個 “進來” 的手勢。阿瓦登剛要張口,那女子嚴厲地瞪了他一眼,嚇得他把話又吞回去了,乖乖地跟著她進了屋子。

一進屋子,女子首先做的就是把門關好,然後拉起來一層鉛灰色的門簾擋在門口。阿瓦登不安地眨著眼睛,趁她拉門簾的時候環顧四周。這屋子是標準的兩室一廳,在廳裡擺放的是一套雙人沙發與一個茶几,茶几上居然還有幾束紅紫色的塑料花。靠牆是電腦桌和電腦,牆上掛著普通的白色日曆,但被主人用粉紅色的紙套了邊,看起來頗為溫馨。一盞粗笨的日光燈從天花板上垂下來,上面像是惡作劇一樣掛了幾縷綠色的電線,像是垂下藤蔓的葡萄架。阿瓦登注意到廳口的鞋架上有四雙鞋,尺碼不同,說明今天的客人並不只他一個。

阿瓦登正踌躇不安,忽然女子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朝裡面走。於是兩個人穿過客廳另一側的短小回廊來到其中一間臥室。臥室上掛著同樣質地的鉛灰色簾子,女子伸手舉起簾布,推開了門。阿瓦登邁了進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三名面帶微笑的人類,以及一間用真正的鮮花裝點的房間。屋子裡有很多舊日記憶裡的古老物品,比如一幅印象派的油畫、一尊烏干達木雕,甚至還有一個銀燭台,唯獨沒有電腦。

他正在遲疑,女子也進了屋子。她謹慎地拉好門簾關上門,將耳邊的旁觀者取下,回過身來對阿瓦登用曼妙的聲音說道:

“歡迎加入說話會!”

“說話會?”

出於習慣,阿瓦登並沒有把這三個字說出口,因為他不確定是否 “健康”,只是用眼神表示自己的疑惑。

“在這裡你可以隨便說話,這個該死的東西不會起作用的。” 女子把自己的旁觀者晃了晃,那個小東西像死掉了一樣,對女子句子裡兩個敏感詞彙 “隨便” 和 “該死” 充耳不聞。

阿瓦登一下子想到上星期在公共汽車站碰到的男子,如果他摘下旁觀者,會不會也會落到同一境地呢?那女子見他猶豫不決,指了指門口的鉛灰色門簾說:“放心好了,這裡是可以屏蔽掉旁觀者信號的,不會有人覺察到。”

“你們,是什麼,人,這,是,哪裡?”

阿瓦登一邊摘下耳朵上的旁觀者,一邊小聲說道,語調還是改不了那種有關部門規定的說話方式。

“這裡是說話會,是一個完全自由場所,在這裡你可以暢所欲言,請不要拘束。”

另外一個人起身對他說道,這是一名瘦高的中年男子,鼻梁上的眼鏡非常地厚。

阿瓦登嗫嚅著,卻找不到發音的焦點,在四個人的注視下顯得窘迫不堪,臉都要紅起來。女子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可憐的家伙,不用太緊張,每一個剛到這裡的人都是這樣。慢慢就習慣了。”

她把手搭到阿瓦登的肩上:“我們其實見過的,當然,我見過你,而你沒見過我。” 她一邊說,一邊將自己的頭髮解下來,原來她留的是一頭齊肩的烏黑長髮,頭髮披下來的一瞬間阿瓦登覺得她真的很美。

“我…… 我記得你,記得你的聲音。” 阿瓦登終於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雖然不夠流暢。

“是嗎,那可太好了。” 女子笑起來,拉著他的手,讓他坐到沙發上,遞給他一杯水。阿瓦登注意到這是一個款式古老的茶杯,上面還刻著花紋,杯子裡的水帶著濃郁的香氣,阿瓦登嘗了一點,那種甜絲絲的味道對喝慣純淨水的舌頭來說刺激格外地大。讓他覺得渾身一下子被注進了許多活力。

“弄到這個可不容易,我們也不是每週都能喝到。” 女子坐到他身邊,兩隻烏黑的眼睛注視著他,“你是怎麼知道這個集會的?”

阿瓦登把發現光盤暗示的過程說了一遍,其他四個人都讚許地点了點頭。“果然是個聰明人,腦筋還沒被陳腐的空氣腐蝕掉。” 一個三十多歲的胖子稱讚道,他的嗓門大的要命。那個戴眼鏡的中年人把兩隻手交叉在一起,表示贊同。

“這正是天生的說話會成員,聰明、敏銳,而且不甘屈從於沉默。”

“那麼。” 胖子提議,“先讓我們鼓掌歡迎說話會的新成員吧。”

於是四個人鼓起掌來,小小的屋子裡響起一片掌聲。阿瓦登羞澀地舉起杯子做回應,他還不太習慣這樣的場面。等到掌聲稍息,他抬起頭怯生生地問道:

“可以問個問題嗎?說話會到底是什麼?”

帶他進屋的女子伸出食指,在他鼻子前兩公分的地方比了一比,解釋道:

“說話會,就是可以暢所欲言的集會。在這裡你不必顧忌什麼,說出任何你想說的東西。這裡沒有敏感詞彙,也沒有健康互聯網。這裡是絕對自由的空間,你可以盡情釋放你的靈魂,舒展你的身體,沒有任何禁錮與束縛。” 說著說著,她的聲音變得高亢、奔放,裡面飽含了許多早已經被屏蔽掉的詞彙,阿瓦登不曾聽到這樣流暢連貫的話語很久了。

“我們的宗旨就是,說話,就這麼簡單。” 中年人扶扶眼鏡,補充道。

“可是,要說些什麼呢?” 阿瓦登又問道。

“任何事情,你心裡想的任何事情都可以說出來。” 中年人露出寬和的笑容,“尤其是那些被美國政府限制的思想。”

這可真是個大膽的集會啊,這分明就是犯罪,阿瓦登心想,但他發覺自己卻被這種犯罪慢慢地吸引住了。

“當然,有件事我們會事先說明。說話會是危險的,每一個成員都冒著被有關部門拘捕的風險。聯邦執法人員也隨時可能破門而入,以非法集會以及非法使用不合法詞語的名義把我們抓起來。你現在有權拒絕加入,並且離開。”

阿瓦登聽到女子的警告,心裡一度猶豫起來。但一想到此刻離去的話,那麼又要開始持續那種窒息的泥沼生活,他就難以壓抑自己的煩悶。阿瓦登第一次發現,原來 “說話” 對他來說是個致命的誘惑,他先前並不知道自己原來是如此地渴望著說話。

“我不會離開的,我要加入你們,說話。”

“那太好了。唔,那麼不妨就從自我介紹開始吧。” 女子高興地說,同時站起身來,把右手搭到胸前,“從我開始。我的名字叫阿爾特彌斯,至於網絡編號和身份證號碼,讓他們見鬼去吧!誰會去管那個!我有我自己的名字,我不是數字。”

她的話讓所有人包括阿瓦登都笑了起來。接著她繼續說道:“不過,這其實只是個假名,這是希臘神話裡的女神。”

“假名?”

“是的,和我戶籍本上的名字是不同的。”

“可是,為什麼?”

“你不會對自己在檔案裡的名字厭倦嗎?我想起一個自己喜歡的名字,哪怕只有一次機會也好,自己想叫什麼就叫什麼。在這個說話會裡的每一個人都有一個自己喜歡的名字,我們彼此拿這個稱呼。”

阿瓦登若有所思地点點頭,他很理解阿爾特彌斯的想法。事實上當他在使用網絡論壇的時候,也希望能夠自己取一個稱心如意的名字,而不是被分配一個用戶名。

通過介紹,阿瓦登了解到阿爾特彌斯是網絡部 BBS 論壇管理科的職員,今年 23 歲,未婚,最討厭蟑螂和蜘蛛,喜歡縫紉與園藝,屋子裡的花就是她偷偷從城市邊緣摘回來的。

接下來是那名中年人,他自我介紹說名字叫蘭斯洛特,41 歲,是城市電廠的一名工程師;蘭斯洛特這名字出自英國的亞瑟王傳說,是一名忠貞的騎士。他有自己的老婆和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孩三歲,女孩四歲,他們最喜歡吃的就是檸檬味道的水果糖。說到這裡,蘭斯洛特說希望下次聚會能把他們也帶了,孩子們正是學說話的時候,他想教給他們真正的說話。

那個三十多歲的胖子是網絡部的一名網管,叫瓦格納。這個身份讓阿瓦登吃驚不已,他的印象裡網管都是些繃著臉全無表情的冷漠生物,但眼前的瓦格納臉圓滾滾的,油光煥發,嘴邊兩條翹起的小鬍子神氣十足。他喜歡的是雪茄和歌劇,利用網管的特權這兩樣東西都不難弄到。

“這個能屏蔽掉信號的門簾就是他弄的。” 阿爾特彌斯補充說,瓦格納沖她做了個 “樂意為您效勞” 的手勢,然後點燃了雪茄,把它放到嘴裡,很快屋子裡就籠罩起一片稀薄的煙霧。

說話會的第四名成員是一位穿著黑色制服的女性,今年剛滿三十。她的名字是杜拉絲,城市日報(那個時代的報紙已經全部都數字化了)的編輯,她比阿爾特彌斯還瘦,顴骨高高耸起,眼窩身陷,兩片薄薄的嘴唇即使在最說話的時候也很少分開,看不到牙齒。愛好是飼養狗和貓,儘管她並沒有養。

“那麼,到你了。” 阿爾特彌斯對阿瓦登說。阿瓦登想了想,結結巴巴地把自己的情況說了一遍,當談到自己的愛好時,他一時間居然想不到自己喜好什麼,似乎什麼都沒有,在那之前他甚至從來沒想過。

“那,你最想做的什麼事呢?” 阿爾特彌斯把手再一次放在他肩上,誘導著問道。

“真的什麼都可以?”

“什麼都可以,在這裡沒有任何限制。”

阿瓦登覺得自己終於找到機會了,他咳了一聲,抓抓頭,脫口而出一句響亮的叫喊:“FUXKYOU, YOUSONOFBITCH!”

在一瞬間,在座的四個人都被他這句話震驚了。瓦格納率先反應了過來,他先叼住雪茄,用力鼓掌,然後用右手把雪茄取下來,張嘴大聲地讚歎道:“真棒,痛快,這簡直是最完美的入會誓詞。”

“我寧可聽十遍這樣的髒話,也不想再去碰那個乏味的電子女聲。” 蘭斯洛特也是一臉陶醉,毫不掩飾自己對電子女聲的厭惡。而阿爾特彌斯和杜拉絲全都咯咯地笑起來,杜拉絲發現自己的笑容幅度大了一點,不好意思地把嘴掩住。阿瓦登覺得他們與其說是覺得新奇,不如說是在享受這句髒話所帶來的對體制的蔑視與挑戰。

“那你希望自己叫什麼名字呢?” 阿爾特彌斯歪著頭問。

“唔…… 王二。” 阿瓦登沉吟了一下,回答說。這是一個中式的名字,他以前有一個中國人朋友,喜歡講故事,故事裡的主角名字總是叫王二。

屋子裡的氣氛現在完全融洽了,大家都開始談些比較自然的話題,每個人都擺出了最舒服的姿勢,阿爾特彌斯不時拿起茶壺來為大家續水。阿瓦登緊張的心情逐漸放鬆下來,他感覺到自己的腦子前所未有地輕鬆。

“你知道的。” 阿爾特彌斯又給他倒了一杯甜水,“我們一直想把說話會保持在一定規模,平日是沒有辦法暢所欲言的,我們需要空間。麻煩的是,我們沒辦法公開徵集會員,又不可能直接通過物理接觸去尋找,那風險太大。於是蘭斯洛特就設計了一套暗示系統,只有發現這些暗示的人才能知道本會的存在。”

“這套系統考慮到的還不止是安全問題。” 蘭斯洛特把自己的眼鏡摘下來仔細擦拭了一下,得意地說,“這其實也是一個會員資格驗證。說話會所吸納的成員,必須有智慧,有頭腦,內心渴望激情,並且對自由有著渴望。”

瓦格納用兩根指頭夾著雪茄,在事先準備好的煙灰缸裡彈了彈煙灰,大聲說道:“據我的經驗,申請 BBS 論壇服務的人,大多數都是為了懷舊,或者說渴望一些新鮮的東西,這樣的人往往都懷有激情,認為 BBS 論壇也許能給他們一些與現實不一樣的東西 —— 當然,事實上並非如此,美國政府對 BBS 論壇的管理甚至嚴厲過電子郵件 —— 這暗示著他們心裡渴望解脫束縛。因此我們將暗示隱藏在申請 BBS 論壇的光盤之中,只有申請人才有機會接觸到這些暗示。而只有那些有智慧、觀察敏銳的人才會發覺到這些暗示的存在,並順利解讀出來,找到這裡。”

“歸根到底,說話會也不過是一群渴望自由說話的秘密小團體罷了。” 蘭斯洛特笑道。

“你是第二個找到說話會的人,第一个是杜拉絲小姐。”

阿爾特彌斯告訴阿瓦登。阿瓦登敬佩地看了杜拉絲一眼,後者淡淡地回答道:“這沒什麼,這是我的工作,我的工作就是擺弄文字。”

阿瓦登想到上一周在公共汽車站碰到的那個瘋狂男子,於是把這件事講給其他成員聽。聽完之後,蘭斯洛特搖了搖頭,從嘴唇裡滑出一聲歎息:

“這樣的事情我也是見過的,我的一個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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